回头是一片沧海

剑魄琴心

年志勇

十年前的隆冬，我所在的城市大雪接踵而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世纪末的味道，这气息在寒冷又喧嚣的街巷里游荡，让人既兴奋又惶恐。新千年近在咫尺，网络时代悄然拉开帷幕，媒体热议信息化社会的愿景，也在关注迫在眉睫的千年虫（Y2K）。

彼时我在东北某地担任电信局经营运维部主任，这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值得自豪并全力以赴。在此之前的十多年时光里，我做过载波机务员，办公室秘书、副主任，电信科长。从引进程控交换机工程，到建设干线光缆，乃至开通两代移动电话，我和我的同仁们心无旁骛地奉献青春和汗水。我在乎的是我的热爱。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棵长在通信花园里的小树，打算用四十年的岁月守候这个园子，直到退休为止。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落雪，“捉虫”的任务一天紧似一天。事情很繁琐，要对所有设备的销售商、生产商发出调查表，确认是否存在“千年虫”并予解决。一个电信局的设备实在太多了，涉及传输、交换、电源等众多工种。有比较才有鉴别，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刚刚崭露头角的华为、中兴等民族制造商并不怠慢基层客户，而七国八制中的外商有点漫不经心。
就像等待考试那样，令人焦灼又亢奋的时刻到了。暮色降临，电信大楼灯火通明，各部门严阵以待。在这个貌视不同寻常的夜晚，紧张的气氛似乎能够传染，我一遍遍地去看预定方案，生怕出现什么纰漏。凭窗望去，脚下的城市灯海茫茫。随着贺岁礼花的绚烂腾空，传说中的“千年虫”并没有露面，城乡固定电话网络毫发无损，三十万户座机安然无恙。众人欢天喜地，我却呆了半晌，很疲惫，很茫然，还掺杂了一些惆怅，就好像警察蹲坑了好多个夜晚，最终也没能逮住一个歹徒。

迎接新千年的曙光应当看做是一种享受，子夜成了狂欢夜，一群身穿墨绿呢子大衣的电信员工，坐满了酒楼大厅。座中人没有谁会想到，随着邮电分营、国信寻呼和移动业务的相继剥离，市场竞争的烽火已经点燃。用不了多久，沉醉于高增长高效益的电信员工，开始失去四平八稳的氛围，似乎一觉醒来，就将面对丛林法则这样简单又残酷的生存命题。置身此情此景，无人能够想象：中国通信业的发展与改革会如此波澜壮阔，曾经的邮电人命运会如此跌宕起伏。

在这个对酒当歌的特殊黎明，我本人断然没有想到日后会走上写作之路，被人称为作家。命运难料，造化弄人，真难用语言来形容。借用一位台湾影导演的名言来形容：“成长，无论是个人的，还是民族的，在当时都感觉不到，而只是岁月流过。在一个激变的大时代里，个人的生离死别，变得那样天经地义不可选择，就像江河水滚滚东流！”

倘以历史的纵深感来回眸，无论是我的同行还是我个人，十年前都是一个转折的节点。如果以更大的视角来俯瞰，最近的二十年来，整个中国通信业就是一个神话，它拥有海洋般辽阔的消费群体，备受全社会的瞩目。电信资费与服务，始终是舆论与民众关注的焦点。曾经承载垄断骂名的通信业就是一面镜子，折射了时代洪流和民生。做为电信运营商中的一员，我视线中的一切远比专家学者的预言还要丰厚。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开始上网了。最早接触互联网可不是为了消遣，而是随时感受拨号上网的速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网络技术将与通信业深度结缘，昭示着通信业还将有脱胎换骨之变。此时的互联网其实没有太多东西可看，网站也寥寥无几，如今大名鼎鼎的QQ好像都没出现。我以笨拙的手指叩击陌生的键盘，经常光顾的网站是雅虎和碧海银沙。那里有许多聊天室，我以与“美眉”交谈为乐事。经人介绍，来到了e龙西祠胡同，这是个很不错的论坛，常有不同凡响的神帖。邯郸学步中，写点帖子灌灌水。

记得自己有篇文字叫做《电话情节》，讲了一则小故事。有位残疾人拄着拐杖，艰难地爬上了位居五楼的办公室，呈上残联出具的介绍信，经局长特批才优先安装了住宅电话。作为目击者，我深感震撼，以“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悲悯，抒发了从业者的情怀。洋洋千言，称电话是“上帝把手放到了感情的门铃上”，还讴歌电话是坦荡飞扬的通衢大道，是垂杨剪柳的小桥流水，还是晨光里中的一抹新绿，让人顾盼生情回味悠长。

自诩为诗意的文字，遭到了网友的猛烈抨击。通信圈之外的读者，无不愤慨于装电话难、修电话难和缴电话费难，质疑初装费政策，对昂贵的移动电话业务颇具微词。一些网友还声讨遍布楼宇之间的“皮线墙”，戏言即使有人跳楼也不会丧命。重压之下，我不得不删帖了事，但内心委屈并困惑不已，电信部门已竭尽全力了，为何招来更多的不满？为什么抗议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花开花谢，又是两度春秋。坊间盛传中国电信即将南北分拆。我忿一时之气，发帖题为《妖魔化的羔羊——普通电信职工的心里话》。文章说，我原来是邮电职工，现在遗留在中国电信，我不相信自己因为职业而成为“坏人”，我普通着但是我热爱着。请听听我们的呻吟吧，中国电信不是泰坦尼克号，没有浪漫的爱情，也不该怒海狂澜。呼吁媒体嘴下留情，棒杀了那么美好？能不能给予我们修正失误的机会？能不能让饱经拆分整合的通信行业休养生息？

可以想象，愤青之作惹来了无数人的狂扁。挨骂也有好处，一位南京的友人劝我，有这么好的文字底子，怎么不去写小说？职场是你的职业，未必是你的事业，螳臂挡车可不好玩。

其实，大众有大众的看法，国家有国家的道理。对于随后才成立的国资委来说，央企好比餐桌上的盘盘碗碗，合并几道菜，撤掉几个菜，都太正常了。在国家利益的大格局下，通信业上个新网络、分个旧网络又算得了什么。国有企业的所有者并不是从业者，理论上系全民所有，真正的老板是国家。

轰轰烈烈中，第二轮电信重组落下帷幕。屈指算来，自己进入职场以来，尚未跳槽过一次，既没有投放简历，也没参加应聘，什么劲儿都没费，而效力的企业却在数载之间换了五家：邮电局、电信局、电信公司、通信公司、网通公司。我所在的小城，距离北京不过一千公里，却走出了这样离奇而复杂的轨迹。如果不是通信圈的同行，如果不是术业专攻的学者，如此多变的经历无人能懂。分分合合，改来改去，就连当地的党政官员也一头雾水，闹不清网通和移动谁是原来的电信局？兼并了寻呼业的联通公司，它的手机信号好不好？天上掉下来的那家电信公司，是南方派来的人马吗？还有，人多势众的铁通和小小的卫通，究竟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诸如此类的疑问，三言五语解释不清：如果加上邮政局，通信大舞台上演的剧目是战国七雄。

不期然间，个人际遇出现波折，我去了电信实业公司。主要忙两件事情，白天琢磨线路工程的设计与施工，夜晚看书写字。当生活吝啬于现实的体贴时，阅读会给人以慷慨的抚慰。我天性不喜应酬，下班后经常一个人独处，愿意写点东西。我开始把眼见的一切视为插图，把气息视为无与伦比的字符，但不敢贸然去写通信业。一来感觉题材敏感，二是没有足够的积淀。

岁月沧桑，人生易老。每见老者故去，我都痛感一段历史的消逝，遂决定写一部与通信业风马牛不相及的长篇小说《老虎窝》，权当练笔，也是为了尽责。节假日寻踪访迹，搜集东北旧闻和口碑资料，或者逛旧书摊。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坚持写下来，后来想改得好一些。别人的周休日，还是我的工作日。第一稿进展得很慢，许多片段推倒重来，以至于我总在怀疑能否写完它。

这期间，有件事儿劳神费力。我所在的单位被人告上法庭，受领导指派，我三度坐在被告席上。这是一桩并不复杂的索赔案，某夜天降暴雨，积水涉嫌透过通信管道淹了一家民营仓库。原告方狮子大开口，双方陷入了拉锯战。私下里，法官与律师异口同声，称网通的官司必输，因为没有《电信法》，只有省里颁布的地方条例，你们无法可依，明显处于下风。再者说，堂堂的中央企业，理所当然的唐僧肉，不吃你吃谁？花钱免灾吧。我非常难过，被视为唐僧肉的通信业有谁理解，通信人的疾苦有谁体谅？

煎熬四年，数易其稿，一部长达55万字的长篇小说终于出炉，定名《虎魂》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并被列入“中国作家文库”。出书了，反响也有了。我来到省城工作，随后的职场际遇却屡遭挫折，情节之离奇难以置信，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我终于明白，没有谁一辈子风平浪静，上天在赐予幸福的同时，也给予了等量齐观的艰辛。但只要你足够坚强，坎坷就成了绝美的风景，崎岖便是诗情画意。古今中外，写作都是寂寞的事业，作家的命运注定是坎坷的、孤独的、清苦的。作家的责任在于升华，而不是浮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中国通信业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罕见文学作品描绘这一气势恢弘的历程。如此独特而重大的题材，犹如一座从未开掘过的富矿，我不能不心怀敬畏，所以迟迟不敢动笔。有件事情，督促我提前开工。师父不幸病故，他走时，身穿最钟爱的邮电绿呢子大衣。我泪眼朦胧地想：天国里面，师傅一定还要搞通信。

人生滋味，点点滴滴。我尝试着动笔了，很快进入了癫狂的写作状态，许多熟悉的人和事齐齐地扑向电脑，簇拥着追赶着。我只有埋头在键盘上敲击，敞开心灵的闸门，任思绪之水纵情奔涌。我边写边想，邮电通信业过去有百万之众，历经十年改革攻坚，内幕却鲜为人知。随着市场竞争日趋惨烈，同室操戈无所不用其极，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夫妻对决的事情比比皆是。利益如同照妖镜，放大了人性的正反面，前所未有的矛盾骤然尖锐起来了，这就为写作提供了鲜活的佐料。尽管我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愿做一台笨拙的复印机，解读二十年来的通信业原生态。

书名字一直难产，曾名为《变局》，后来改做《奢华的树影》，最后的名字有点恶俗：《邮男电女》。出版的过程很不顺利，难听点说：“拎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先后接触过的二十多家出版商，均认为通信业的故事无非是普通的商战而已。后来，我索性将书稿放在C114网站和天涯社区里连载，因此结识了天南地北的朋友们。感谢叫做吴越的女读者，始终鼓励有加：有责任感的作品迟早会面世。

无意插柳柳成荫。2007年底，我去山东出差归来，收到了漫友文化公司商洽出版的电子邮件，这一次终于谈成了。出版商力主书名《天下》，意喻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言难尽的通信行业就是男人的春秋，女人的战国。

北京奥运会的时候，《天下》终于出版，经读者口耳相传，小有影响。而此时第三次电信重组正如火如荼。2009年春，我在C114网站写作《洗牌》。必须承认，描写有关电信重组的故事是一次源自职业本能的冲动，所有的天赋、技巧和文学素养都退居其次，主导我的是对这个行业最强烈的热爱。

对于红尘中翻滚的人来说，倾诉是心灵的舞蹈，拥有众多的聆听者堪称幸福。无数网友强烈的共鸣感给了我力量，尽管写作的难度很大，几乎是现场直播式的在线写作。故事非某地某事之某原型，而是汇聚了全国各地电信运营商的辛酸苦辣以及不同的人生体验。许多素材是热心的读者提供的，可以说，《洗牌》凝结着全行业同仁的心智。诚如一位丹麦诗人所言：“成功就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我将自己的心血与泪水注入了我所热爱的长河，但永难忘怀，还有无数条不起眼的支流也尽了力。

创作本身就是回顾，通信业这十年，可谓气象万千。市场是熔炉，淬火般洗礼了全体通信人。竞争是法宝，使中国加速成为世界第一大电信国。通信业事关国计民生，泱泱十亿部电话，洋洋三亿互联网用户，覆盖了现代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随着竞争机制的引入，过去的十年间，中国通信业处于一个转型期，充满了震荡与戏剧性。烦躁与迷茫在所难免，大变局中的种种疼痛感，叫人感同身受。

时代变化太快了，时常超出我们的想象，很多东西稍作停留就淡出了视野，许多故事转瞬即为古老的羊皮纸。新技术新业务目不暇接，新的高点不断被更新的高点取代，就像各地变小了的通信枢纽楼一样。昔日奢华的电话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手机也人手一部了。如今，谁还记得摩托车投递的加急电报？谁还记得喊破了嗓子的人工长话？谁还记得拥挤不堪的投币电话亭？谁还记得大街小巷不绝于耳的蛐蛐声？

1859年，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写到：“这是最好的时期，也是最坏的时期；……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这句话恰如其分地描述了通信业面临的希望与挑战。世界上第一份电报的电文是：“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展望中国通信业，奇迹还将发生。第三轮电信重组已近尾声，市场格局重新洗牌。未来尽在未知中，通信人必定面临艰难险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时代洪流如何波澜壮阔，肩负的使命不会改变。

时间叫我懂得，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快慰也好，痛苦也罢，都是人生美丽的花瓣。那些热爱，从不曾远离。我愿意关注通信改革的历程，感知亿万用户的心声，体验从业者的悲欢离合。胸怀大我，忘却小我，与大家一道思考并以文学的方式铭刻：我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还是借用一首歌来表达我的心境吧：忍不住再走回来/回头是一片沧海/轻轻把窗门推开/往事又涌进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