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序:高天厚土 (顾震美)

懒兔

  高天厚土
   
    顾震美

   
    高天厚土。
    这是我读了成年的这部散文诗歌集的感受最终凝结于胸中的两个词。
    高天，广阔而辽远，如此纯粹、清朗，以致便是一丝云絮也有涤尘荡世的澄澈与激越；
    厚土，沉实而厚重，如此真切而坚韧，以致便是一颗砂砾也有割裂肌肤、溅血锥心的强悍与锋锐。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历世渐久，对于人生、世事的种种似已能有些体悟；或许是因为长久地从事文字工作对于文字的某些感觉便不免变得麻木；而更可能的是，对于这个急速平面化、娱乐化的时代日觉隔膜，对于最易附着于其上的一些文学样式日渐丧失了阅读兴趣。好文是可遇不可求。
    读到成年的文字，是一个意外。
    与成年的相识缘于我们共同谋职的邮电行业，缘于这个行业的报纸副刊。二十年前，成年就已经是那片园地里秀于林的佼佼者之一，他的风格独特的诗，有些我至今还可以背得出。之后因为行业与个人生活环境的变化，我与成年失却了基于文学的交集。当我拿到这样一叠沉甸甸的书稿，读到许多我不曾读过的完全属于文学的文字时，很意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震动”。
    中国西北的河西走廊，无论在地理还是人文环境方面，都是独一无二的。从古及今，其独有的商旅、军旅、垦拓者……使这片与中国西南同样多民族融和的沉实的厚土，充满了动态的张力，更多了自然本身、自然与人、人与人之间的或此消彼长或相互依存的纠结、争斗，沧桑变幻与时代更替在这片狭长的地域留下了更多的喧嚣或沉寂，也留下了只属于这一地域的文字：从边塞诗、河西宝卷……一直到今天的，成年的诗文。
    成年生长于河西，他的这些文字，是他的生命记忆。被河西高天纯净的云絮一丝丝擦染，被河西厚土贫瘠的沙砾一点点研磨，渐渐擦磨出了生活与生命的本真。用这样本真的生命体验作为笔墨，铺展、渲染开去，成年为我们显现展示了河西走廊深沉广阔的生命与历史画卷。
    散文卷《关于西部》和诗歌卷《在高原》，容量相当大，借用作者的诗（《旅者》）中的比喻，这片土地很“瘦”，但给予成年的生活却很“肥”。很“肥”的生活使他的文字密集了大量风韵独特、醇厚、甚至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比如《老驼》《有关叶骆驼的记忆》《老榆》……那些故事又被大量鲜活生动的细节——常被写小说的人念叨的“故事好编零件难找”的“零件”——丰沛地充实着，更具有了逼人的厚重与鲜活，而有些篇什也因此已经完全是小说的体量和风采，如《老驼》《周书记》《事关一块碑石》等等。
    对这些文字内容做一点并不“科学”的大体类分，一些可归为风土人情，一些有关亲人，还有一些是成年写给自己谋生的这个行业的。无论是哪一类，这些文字都是属于西部的，那些有关地理人文的文字，唢呐，祭文，大车，马鞭，鹰膀子……古老而新鲜，无疑是这片土地的文化符号，而那些关于长辈、亲友，关于同业者的文字，也都印有只属于这片厚土的特殊印记。在这些密集的文字阵列深处，我看到的是共同的艰辛与贫困对于生命的熬炼。
    同样广袤的田园耕地和草原牧场，因为所赋予人类的生存方式的不同，所成就的人的生命体验与品质是绝然不同的。大草原给予游牧民族的是最广阔而酣畅的自由，而大原野给予农耕民族的则截然相反。我还记得童年时去农村劳动在农田里劳作时的感受。那一望无际的田野意味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路，令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自然的无边的广阔生成的威压，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渺小以致虚无……农田的广阔，是“磨人”的，而荒漠的广阔，是杀人的。我以为，我们民族的最重要的品性之一“坚韧”，就是被这样的厚土、这样的生存方式“磨”出来的，“杀”出来的，是被无尽的艰辛劳作、频发的自然灾害、难以摆脱的贫乏困顿以及有限的幸福所磨砺、喂养出来的。
    爷爷与外婆之间的持续的“战争”，为了争喂牲口的草料，为了分鸡蛋，为了吃罐头（《老榆》）；叶骆驼担下的无人肯干的牧驼工作，为寻找走失的骆驼几乎丢掉了性命；年轻的线务员为了看树脱岗跑回西宁（《植物二题》）；遭遇车祸的叔叔被迫截肢险些引发肾衰（《大爸》）……正是在这些琐碎而繁密的生活的艰辛苦难中，磨练出了生命的坚韧、顽强和纯粹，磨练出了东方农耕文明的宝贵品性。其间每个故事、情节乃至细节，都会令人感到心灵的震动，爷爷铲草时垫在膝下的那一小块羊皮，将会长久地浸湿在无数读者的泪水里。
    这里要特别略谈两句的，是成年与我共同谋职的这个行业——曾经一统天下的中国邮电通信行业，因为这个行业在总体文化特质上，与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根性，与国家命运的发展最为同步。许多老邮电人对于这个行业的情感和认知，是今天的人很难理解的。在成年的作品中，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并不是以单纯的行业形象出现，而是融合了地域与历史基因的真正的生活中的西部邮电人的形象，是这片高天厚土的一部分，就像《老驼》中的父亲。
    虽然难于谈散文的技巧，虽然有丰厚的生活与生命体验为根本，但成年的散文依然有着自己的技巧风格。这就是含蓄，有分寸感，张弛有度，绝不矫饰，更不滥情，也很少发议论，保持着叙述语言的内在张力。他只是静静地用最合适的方式展示他用生命体验到的生活，《老驼》的完整，《关于叶骆驼的记忆》的参差，《大爸》的急促，《瓦房城轶事》、《又见夕阳》懵懂的青涩记忆，以及大部分文字的从容舒缓，一同构筑出了这片土地的“厚重”。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始终感受到了成年的真切的在场，他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我翻过书稿的一页，又一页。
    相较而言，如果说成年的散文的风格更接近于“厚土”的凝重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的诗歌的风格更富于“高天”的变幻与灵动。
    因为生于斯长于斯，体验于斯，成年能够看似轻而易举地用诗的语言精粹地描绘河西走廊的自然与人文画卷。众多纷繁甚至琐屑的景物似乎被他信手拈来，漫不经心地涂抹在画板上，便成就了河西独有的风景。
    “天空很蓝，山风很凉，太阳是一只白鸟，栖在半空”（《走过空谷》）这样简洁的文字、洗炼的描述，却无疑是“大手笔”：这种纯净的高远、空旷的景象、意境，除了西部，又还有哪里对应得上这样的文字？
    和散文一样，成年的诗也是西北人生的一道血泉，生命、历史、亲情……依然是这些看起来轻灵的文字的重负。他以独特的感受和体验，相应独特的表现方式继续展示这一切。出人意料的大跳跃、变幻，奇异的比喻，“通感”技巧的运用，比比皆是，这一切使得他的诗不但是文字，还是画，还似乎有声音和可触碰的质感。
    比如《十月初一》，借用每年这个由母亲带领家人祭奠先祖之日的活动，问母亲今年为何站错了位置到了对面，来委婉地表现对于母亲辞世的哀痛，视角奇特，更增哀婉伤痛。
    比如《钱寨村》——
        是一滴泪
    转动在河西走廊细长的眼睛
    却不流出
   
    这是从高天俯视的宏阔视角和奇特的比喻！然而还没等你细品其间隐含的况味，诗人的视界却从九天直坠而下，落至一间村舍——
   
      屋顶的炊烟
    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乌鸦
    上下翻飞
   
    炊烟为何不是一缕缕袅袅升腾，却像“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乌鸦”？再看后面——
   
        晒太阳的男人
    手筒在袖管
    任风在脸上雕
   
    在结尾诗人点出了“风”，让读者可以回味前面对于炊烟的奇特比喻的妙处。
    这样的景象很像油画的题材。又如——
   
    目光是两匹小青马
   啃啮山脊和天空（《在高原》）
   
    类似的奇特比喻在成年的诗中随处可见。    再如——
   
     一束阳光懒懒地坐在床沿
    摸我的一只和另一只靴子
    这时候有个声音
    一遍又一遍叫了我的名字
    我应了一声
    叮叮当当的阳光雨就敲在心上
   
    拟人的“懒懒的”阳光摸“一只和另一只靴子”，是慢镜头的阳光照射的移动，极写午后的空闲、安静与懒散的情境、心绪。下面，谁叫？谁应？或都非现实存在而只不过是诗人自己内心的某种变化。宁静懒散中突然有了声音，然而竟然是阳光洒落的声音！阳光能有声音能被触碰吗？可以的，在成年的诗里你可以感觉到西北阳光硬朗清冷的质感。
    不能再写了。我于诗是外行，又是从琐碎处臆谈，不免贻笑大方。无论诗、文，成年都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体验空间，相信读者会从成年的书中收获更多。
    最后还要说的是，成年的这些诗文并非仅仅属于记忆，它们也包含着对于当下以至未来的关注，或隐或显。如对于西部依然的贫困、环境及资源保护的威胁，社会不公造成的某些弊端，等等。
    许多年前，作家冯骥才写过一篇很应时的传奇小说《神鞭》。篇末，主人公说了这样一句话：“鞭没了，神还在，有这个，不管玩儿什么，都是绝活儿！”
    那么，对于我们这个正在飞速发展、急于谋求融入什么“国际化”、“全球化”时髦浪潮的国家来说，对于我们这个创造了几乎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不断地对于自身文化进行不遗余力的全方位诋毁的世界奇观的民族来说，我们的“神”是什么？我们的“神”还在吗？
    成年的这部诗文集或不足以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他的这些生命记忆却可以作为某种历史参照启发我们去认真思考、感受，在不断高喊“向前看”的同时可以不忘回身审视自己的起点，以判断自己是不是走错、走偏了方向。


[顾震美，人民邮电报社资深编辑、记者。此为肖成年作品《关于西部》（散文卷）、《在高原》（诗歌卷)所作序
《关于西部》散文卷、《在高原》（诗歌卷），2010年2月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